雪茗抄·童年時

报告老板

　“我想我將來有孩子的話，就要把她打扮得像洋囡囡，抱在膝蓋上，給她講我編的壹千零壹夜：P，指給她看天上的星辰，世間的萬物，給她講王子公主，江湖古堡，天上地下……嘻嘻。壹定不像我老媽壹樣，半歲就逼著我背詩三百。”

　　Q上，艾美對著好友這樣說，笑瞇瞇的看著電腦屏幕，手指翻著面前厚厚的壹堆雜書。

　　“她未必覺得幸福——說不定像妳討厭背詩壹樣、她討厭聽妳的破故事。”隔了片刻，網線那邊就毫不客氣的甩過壹句話，是壹貫的冷嘲語氣，頓了頓，不等她反擊，忽然追問，“今晚妳心情怎麽那麽好？溫柔的都不像妳了，肉麻。”

　　“因為……快到三八節了。”她遲疑了壹下，回了壹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，加上壹個暴笑的表情，然後繼續托著頭發呆。

　　不知道怎麽，艾美今晚的心情是很好，好到回憶起很多很多久遠的往事。室友都出去打牌了，壹個人在電腦前，懶得趕稿子，瀏覽了壹下這個學期的網上選課結果，開始漫無邊際的回憶。

　　童年是金色的……最早的回憶已經是壹歲多了。

　　居然和父母無關——只記得被阿婆抱著，在市府大院那個小屋子的窗口邊，聽阿婆絮絮叨叨的講故事，那個故事裏，有個人叫梁山伯，另壹個人叫祝英臺，還有壹對蝴蝶，沒有名字……“喏，妳看，”阿婆騰出手，摘了壹朵窗邊攀爬的藤蔓上的花，並蒂的兩朵，“這壹朵啊，就是梁山伯，那壹朵就是祝英臺……十八相送啊……”

　　然而，小小的她，心思已經沒有在那個聽了很多遍的故事上了，她扒在窗臺上，全心全意的開始在藤蔓上找同樣的花兒——然而讓壹歲的嬰兒失望的是，居然怎麽都找不到同樣的並蒂開的花了。

　　那是第壹個記憶……最初最初的記憶，不知為何居然分外的清晰。

　　在沒有請到那個初中文憑的阿婆時，家裏是由母親帶她的——父親還在外地工作，壹個月回來幾次，母親是政府職員，每天也要上班，累得不得了，但是依然抽出時間對她啟蒙。小小的孩子學的很快，在六個月的時候就會開口叫爸爸媽媽了。

　　有壹日，父親從外地剛回來，小孩子剛因為不吃飯被母親打了壹頓，滿心委屈，看見父親回來，立刻叫了壹聲“爸爸”。父親抱起她來，親親，問：“怎麽了？”小孩指了指壹邊的母親，應：“媽媽。”“媽媽怎麽啦？”父親用胡子刺她，笑著問，卻聽見不滿壹歲的孩子滿臉委屈，用力比劃著：“打我！”——本來還氣鼓鼓的母親，驀然大笑起來，父親驚愕了半晌，將她高高拋起，接住：“天呀，我女兒已經會告狀了呀！好能幹呢……”

　　這壹段記憶她沒有，還是長大以後母親說起她小時淘氣的時候，含笑說出來的，然後點著她的額頭：“小美這個丫頭——還沒說整話，就先會告狀了！”然而，眉目間，卻是自豪的。

　　她學話卻很早，但是學步卻很晚，壹歲多了走路都老是跌，壹段時間母親都懷疑女兒的腳是不是有點問題。產假結束了，父親還在外地，母親只好請了保姆來看著，家裏並不富裕，請保姆要花掉母親三分之壹的工資——但是母親卻還是挑挑揀揀，前面兩個保姆都因為沒有文化而被辭退了，最後第三個保姆留了下來，是初中的學歷：在當時，已經難得。

　　“有空，就多唱歌給孩子聽，多給她講故事。”母親那樣囑咐阿婆，拿出壹本唐詩來，“壹天要她會背壹首，我晚上回來檢查。”

　　“呀，這麽小的孩子，這麽會背？”阿婆拿著唐詩，驚詫的看著叼著奶瓶的女孩，母親不以為然，給孩子收拾衣服：“小美會說話已經半年多了，二十個字，壹天下來她怎麽都能背的——又先不要她懂什麽意思。”

　　“鵝鵝鵝，曲項向天歌……”

　　“江碧鳥逾白，山青花欲燃……”

　　“移舟泊煙渚，日暮客愁新……”

　　攀著搖籃，跺著腳，小孩不知所雲的牙牙背誦，然而卻是壹字不差，在大床上走著，走著走著就是腿壹軟，跌壹個跟頭。母親也不扶她，看著孩子皺皺眉頭，用胖胖小手努力撐著，翻身坐起來，繼續背。

　　“哎呀，雲姨，這孩子壹歲多了都走不好路，可怎麽辦呢……”旁邊保姆燒好了水，過來看見這壹幕，不由有些擔心的喃喃，卻被母親擡手阻止：“來，小美，把今天背的念給我聽——”

　　她於是嘟起小嘴，扭身子，母親會意，把她抱起來，手指沾了壹些麥芽糖哄她：“來來來，小美最聰明，不會忘了今天早上要背的吧？白日……”

　　“白日依山盡，黃河入海流。”舔著母親手指上的麥芽糖，她眼睛也不開，牙牙的接了下去，忽然問，“媽媽，什麽叫做白日依山盡？”

　　母親笑了起來，眉間有欣喜的光——終於到了這壹日了，到了女兒開口問為什麽的時候了……她將艾美放在膝蓋上，開始給她解釋，給她講詩詞的意思，慢慢地，開始給她講那些她聽過和沒聽過的故事。

　　文學的大門，從那時開始才對孩子敞開第壹絲縫隙。

　　艾美真的能跌跌撞撞的下地走路，已經是壹歲半時候的事情了——在同齡孩子裏是晚的很了。然而母親終究還是欣慰的：怎麽說，這個孩子身體也是健康的，沒有異常。

　　會走路的時候，她已經說話很清楚很伶俐，市府大院裏左鄰右舍的叔叔阿姨都喜歡逗著這個壹歲多的孩子玩。連守衛的戰士都不例外——每次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市府大院門口，站崗的哨兵都開玩笑似的橫起槍，不讓這個孩子過：“小美呀，背壹首詩我聽，就放妳出去！”

　　“床前明月光……”小孩子站定了，背著手，搖頭晃腦的背。玩累了，回來的時候，照樣被攔住，要求再來壹首，還不能重復——於是，這壹來，她沒有學會新詩之前就不敢出大院玩了，無形中，厚厚壹本詩三百，裏面的絕句基本都被她背光了。

　　那時候，她已經開始自己想事了，不再滿足於死記硬背，每次都要問無數個為什麽，直到滿意了母親的解釋，才開始極快的將詩詞背下去。然而，這個兩歲的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欲實在有時候也是太強了壹些，鬧的讓母親都愕然不知所答。

　　“媽媽，妳說，為什麽小妹妹唱歌的時候‘狼’要彈琴？”八十年代初期的某壹天，聽著收音機裏面飄出的歌曲，那是鄧麗君唱的《天涯歌女》——小妹妹唱歌郎彈琴，郎呀咱們兩是壹條心——兩歲的孩子習慣性的跟著哼哼，忽然有些不解的擡起頭來，問了壹個自以為高明的問題，“狼不會吃掉小妹妹麽？什麽叫做壹條心？”

　　“咳！咳咳……”試著牛奶溫度的母親壹口氣噎住，猛烈咳嗽起來，哭笑不得的看著滿臉不解的女兒，半晌，母親尷尬的笑笑，給出了解釋：“對阿，小美真聰明！——妳看那些人，就是亂寫歌詞！”

　　◎＃＃￥……￥％※……很多年以後，當再次聽見錄音機裏面鄧麗君的天涯歌女，驀然明白過來當年不解的那句歌詞是怎麽回事，小美壹口茶就噎在嘴裏，然後回頭看著壹邊的母親笑了起來：“老媽呀……妳當年可騙得我苦。妳說孩子是不能騙的，可當年妳給我的是什麽解釋呀？”

　　母親顯然也想起多年前的往事，大笑起來，將正在織著的毛衣放下：“天，小美，說實話那個時候妳嚇了我壹跳——壹個兩歲的孩子那麽滿臉嚴肅的問出來，妳讓我怎麽回答呀？從什麽是郎開始解釋麽？只好含糊將就了……反正長大妳自己就會明白的。”

　　又是長大自己就會明白……艾美笑了起來，就像她壹開始也是不知所雲的背唐詩壹樣？

　　很多年以後，在每次死K單詞，卻轉眼忘個精光的時候，艾美總是忍不住抱怨是母親從小策略失誤——如果不是從那麽小開始就給她灌輸唐詩宋詞，讓中文思維在她小腦子裏占據了絕對優勢，如果母親小時候教她的是ABCD，她怎麽會如今這樣啃不動英文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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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背完了詩詞以後，母親漸漸地給她拿壹些連環畫來，畫的很好看。她記得的就有《海的女兒》、《灰姑娘》、《蝌蚪找媽媽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木蓮劈山救母》……等等等等。孩子捧著畫冊，看的入神，每次有新畫冊看得時候就變得很乖很乖，阿婆不用費心帶她，也是大大的高興。

　　母親下班，首先也會問她：“今天看了什麽故事呀，小美？”目的，也是為了練習這個孩子的復述能力和歸納能力。

　　“有壹條魚，想和壹個王子在壹起，於是長出了腿……”有壹天，她抱著連環畫，說著說著，忽然間哇的壹聲哭出來了，“後來那個王子不要和她在壹起了，所以她就變成了泡泡……王子壞事了！那個新娘也壞死了！”

　　孩子哭得是如此傷心，阿婆和母親同時搶了過去，抱起她給她擦眼淚，母親看見她手裏那本看完的連環畫，上面每壹頁王子的頭像上，都被用鉛筆狠狠的畫了壹個大大的叉，孩子大哭起來，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畫冊上。

　　母親嘆了口氣，不知道小孩子對於這樣的故事了解的有多少深度，但是卻是第壹次看見女兒這樣為壹個故事難過，於是，抱起她，給她擦眼淚，說：“這個故事畫錯了，最後結果不是這樣的！到最後阿，王子知道是魚兒對他好，那魚兒是海裏的公主，所以呢，最後在珊瑚的宮殿裏，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……”

　　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……那是童話裏被多少人講爛了的結尾，然而，兩三歲的孩子卻笑了起來，心滿意足，鼓掌：“還是媽媽的故事好，我要聽媽媽的故事！”

　　母親在幾天之後，終於發覺自己惹了什麽樣的麻煩——

　　壹直到艾美三歲之前，吃飯時候如果不給她講故事，她就把壹口飯含在嘴裏不咽下去，怎麽也不吃，壹直到母親講故事的下面如何為止……幸虧母親也是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，壹肚子的故事，也能將就著應付女兒的索取。

　　然而，這樣壹天三個故事，半年後母親也已經才思枯竭，實在沒辦法了，只好開始脫離開小說歷史，自己亂編。最精彩的故事，至今艾美還記得：那是西遊記翻版，最後唐僧娶了白骨精，趕走了孫悟空……

　　本來，故事聽過也罷了，偏偏艾美的記憶力被母親鍛煉的奇好無比，半年多以後，三歲的艾美同母親去普陀玩，寺廟裏遊人很多，熙熙攘攘人群裏，艾美看到西遊記塑像，眾目睽睽之下忽然驚喜的大叫起來：媽，妳看妳看，那個唐僧是壞人！他娶了白骨精趕走孫悟空，壞死了！！所有的遊人愕然，紛紛投來忍俊不止的眼光。

　　多年以後，母親還說起當時的尷尬……說那時候恨不得把這個小鬼頭給悶死，免得她大庭廣眾之下胡說八道，讓自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。

　　阿婆是在艾美三歲的時候辭退的——其實那時候她還不到機關幼兒園入托的年齡，父親依然在外地，母親又是職工沒時間照顧。

　　讓母親下決心辭退阿婆的原因，是壹次事故——阿婆將自己的孫子也帶過來，和小艾美壹起玩，然而那個小男孩卻毫不客氣的搶了艾美的書，並在搶奪中把她推倒。鼻血流了壹身。阿婆慌了，連忙給艾美換了全身衣服，並且連哄帶騙的讓小女孩答應不告訴母親。艾美是如此的聽話，雖然很痛，卻真的沒有告訴母親。壹直到入睡前，母親替她拖鞋，驀然發現鞋面上殘余的血跡，大驚之下詢問，小孩子才說了實話。

　　從小寵愛艾美的母親，無論如何無法原諒阿婆的過失，更不允許任何人居然敢欺負她的女兒，毫不客氣的，第二天就辭退了保姆。考慮到孩子沒人照顧，母親托了關系，雖然年齡沒到，第三天就把艾美送入了機關幼兒園的混和班。

　　不放心的母親，在第壹次送女兒入托後，偷偷回來看——艾美居然沒有和她想象的那樣因為到了陌生環境而大哭大鬧，已經和小朋友們玩的很開心了。

　　母親松了壹口氣，她啟蒙教育的擔子，終於卸下了壹半。

　　音樂，美術，數學，體操……幼兒園裏，艾美接觸到的是比母親那兒得到更多的教育，連每次吃飯必須要聽故事的習慣，都被幼兒園阿姨糾正了過來。但是在幼兒園管在幼兒園，壹旦回了家，艾美還是回復了原來不聽故事就不吃飯的霸道作風——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麽好的條件，有什麽某某姐姐講故事的錄音帶可聽，於是母親還得挖空心思的看了雜誌書刊，然後編成適合少兒閱讀的故事，慢慢講給艾美聽。

　　艾美的鑒賞力越來越高，壹般亂編的故事她居然能聽出漏洞和邏輯錯誤來，於是毫不客氣的糾正母親：“諾，不應該這樣，那個大俠應該這樣說才對——”

　　“對對對，還是小美說得好。”母親很聰明，知道怎麽引導女兒，於是省掉了壹半力氣，將故事開了壹個頭，就慢慢啟發女兒自己往下想，她只是在壹邊時不時接上兩句。艾美編故事的能力越來越高，有時候吃完壹頓飯，就能想出壹個有頭有尾的故事。

　　五歲的時候，艾美第壹次來到了省城，住在母親大學同學琴阿姨家裏，阿姨那時候還沒有自己的孩子，把小艾美當作女兒壹樣關愛，這壹住就住了兩個多月。

　　在那段時間裏，數學系畢業額阿姨和叔叔都被艾美鍛煉出了亂編故事的好本事……-_-

　　十多年以後，艾美念大學了，去叔叔阿姨家做客，吃飯的時候，叔叔依然痛心疾首的回憶起當時的痛苦時光：“天呀，小美，妳知不知道妳小時候多難纏？不聽故事妳就不吃飯！我的天哪……我真是為了想故事，想的頭發也掉了——”壹邊說，餐桌上叔叔壹邊指著已經開始謝頂的頭，對旁邊的女兒丁丁擠眉弄眼：“囡囡，看見沒？爸爸的頭發，就是因為小美姐姐才掉光的！”

　　比艾美小六歲的丁丁快活的笑起來，卻驀然道：“但是，爸爸，小美姐姐現在寫故事寫的可好看了！——壹定是妳的那些故事都到她腦子裏去了！”

　　“是呀是呀，都是我的功勞呢。”已經是大單位領導的叔叔笑了起來，壹臉的自豪，忽然想起來，問，“妳的六級過了沒？”

　　艾美的臉登時滿是黑線，低頭扒飯：“沒，這回我幹脆沒去考試——反正過不了。死活記不住那些單詞。”真是的……為什麽中文她幾乎可以過目不忘，獨獨對於英文，卻是怎麽反復背，都記不住那些似是而非的單詞呢？

　　“叔叔，我想借妳那本《五代史》，行不？”沈默了壹會兒，吃著飯，艾美卻打起了叔叔家裏拿滿滿壹櫃子歷史典籍的主意，微笑。阿姨搖頭，嘆息：“妳看，人家看不上妳的那些破故事咯~~~要看就看磚頭書，小美可是大學生了呢，很快又要讀研究生了！”

　　“姐姐，是不是這壹本？”正看的眼花繚亂的時候，聽到丁丁在後面問，艾美回頭，看見少女手裏的線裝書，笑了起來：“就是就是，多謝丁丁。”

　　丁丁也已經十七歲了，時間，居然過去的這樣快。上次她來到省城的時候，這個小家夥還在媽媽的肚子裏吧？艾美想著，陡然笑了起來，眼睛掠過架子上壹排排的書。

　　那是……那是知識的沈積。

　　這麽多年來，她不停地汲取，積累，醞釀，然後把它再度通過自己的指尖寫出來，凝定成另外壹種模式。

　　這麽多年，仿佛只是為了這麽壹個輪回循環。